“原来你是喜欢箫矸芝,心里无法接受她接受这样的事。可你仔细想想,整件事中我可有任何不妥?”
“你……”恶言姑娘看着面前不怒自威的阿玲,一瞬间仿佛见到了那个最让她崇拜的箫矸芝。
“顾及你情绪,这次暂且原谅你。若有下一次,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将此事告知顾山长。”
不、她不是像阿慈,阿慈从来都是温柔的,只有偶尔才会露出一点凌厉,而那片刻间她的气势就让她无限折服。然而面前的蒋家姑娘,脸上的坚决、话语中的掷地有声,无论哪点都比阿慈气势要足。
“对不起。”
随着最坚定的死党——恶语姑娘的道歉,女学中先前聚拢在箫矸芝身边的姑娘终于彻底倒戈。
这便是她在书院感受到的不同,短短几日,突然间所有人,不管以前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开始对她很友善。一夕之间她在书院的地位甚至不亚于当初经营多年的箫矸芝。
高兴之余,被女学众人围在中间,那么多双或好奇或崇拜的眼神看着,从未受过如此待遇的她有些无所适从。
还好女师傅的课及时拯救了她,虽然前些年跟着女师傅学时,她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她本性随和,女师傅同样也不是掐尖要强之人,她不爱学时女师傅便给她讲些各地见闻、教她做些姑娘家的小玩意。说是师徒关系,其实两人更像是朋友。
第一日授课女师傅有些紧张,敏锐地察觉出此点,阿玲开始按先前熟悉的方式带头提出问题。那些想交好她的女学同窗,纷纷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渐渐地女师傅开始如鱼得水,她本就学识不错,对答如流之下成功地让女学所有姑娘们信服。
上完这堂课后,在对上热情的众人,阿玲也没那么紧张。她甚至隐隐觉得,做一个受人欢迎的姑娘,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其实也没想象中那般尴尬和难以对付。
更重要的是她终于确定,自己来书院的决定没有错。走出蒋家、走出阿爹的羽翼之下,自己去接触去感受形形□□的人。不管那些人是好是坏,是对她友善还是别有心思,是优秀到身上有她可以学习的闪光点或是身上有她厌恶的东西进而引以为戒,总之在这她能接触到许多新的东西、学到许多在花团锦簇、静谧舒适的蒋家后院所学不到的东西。
临入睡前,想着同窗们热情的面庞,还有下课后女师傅投来的感激,扬起心满意足的笑容,阿玲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后便是邵明大师的课。昨夜刚下过雨,清早裹严实了去请安,她发现阿爹的脸色比外面倒春寒的天气还要冷。
然后她很快明白过来。不同于李大儒抽一本书,用通俗易懂的话讲明白其中道理,邵明大师上课的方式更为直接。他上课没有书本,而是带徒弟四处走动,看到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和事现场讲解,少数时候有些东西连他都不明白,那便师徒一起学。
“正好明日便是云来楼的征募军饷宴,今日天寒不便出去,我们便学一下宴客时需要注意的东西。王爷出身名门望族,对此点比贫僧还要清楚,今日便由他来做主讲。”
授课内容便这样定下来,早膳过后,师徒三人来到浮曲阁。
阿玲对这堂课可谓是期待满满,正襟危坐在少年对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见他久久不曾开口,她集中的注意力逐渐溃散,开始胡思乱想。
“玉哥哥总是一身玄衣,颜色、款式甚至连绣花都一模一样,难道从来都不换衣裳?”
这丫头一定是在觊觎本王的美色,见她盯得那么认真,陈志谦暗暗点头。还没等自得,便听她说出这么一句。
“也不对啊,玉哥哥身上有很好闻的皂角味,可见衣裳洗得很勤。莫非每晚入睡前,都叫下人洗干净了连夜烘干?也不对,这样太麻烦,遇到天冷晒不干,难道是准备了许多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还真被她猜对了!
陈志谦敛下眼眸,其实先前他私底下不喜欢这般张扬的颜色。可耐不住这丫头喜欢,火狐皮大氅、红色裙摆、金丝红翡玉镯,就连现在她读书习字所穿绑袖衣衫领口和袖口都带上一抹红色。尤记得前世当铺前最后一面,她紧紧盯着他玄色的衣摆。
虽然他只靠脸就能让这丫头看得目不转睛,但他大方,不介意她对他更着迷。
“临来时赶,随意带了几件衣裳。”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咦,邵明大师面露惊讶,这批玄色衣袍不是小王爷离京前特意命人赶制的?察觉到其中有蹊跷,他赶紧闭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原来是这样,不过玉哥哥穿玄色真的很好看,而且衣服上花纹也好看。”阿玲真诚地赞美着。
连花纹都注意到了,就知道这丫头觊觎本王美色。
“不过老穿这一个颜色未免太单调,正好今天下午我要去家中的成衣铺子。玉哥哥可有空?”她家每年进贡的衣裳还留着些,倒是可以让他选些在京城穿习惯了的样式。
还没过门呢就想着帮他张罗衣物,陈志谦满意地点头,傻丫头倒是有成为贤妻良母的潜质。
小阿玲要给小王爷置办衣裳?!
能教出小王爷那般外表冰山般狂傲孤冷、内心花孔雀般自恋的徒弟,邵明大师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心如止水的得道高僧,这会他完全跟徒弟想到一块去了。
与小王爷的骄矜与窃喜不同,邵明大师则是感觉压力扑面而来。
虽然他很希望两个徒弟凑成一对,但他更清楚这事自己做不了主。蒋先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对于自家姑娘与小王爷走得太近,他是一万个反对。过犹不及,有些时候硬来只会起反效。
“咳……”
浮曲阁内凉风习习,隔着平头案四目相对的两人被咳嗽声清醒,终于意识到房间内还有第三个人。
“邵明师傅……”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矜持,阿玲羞红了脸,急声解释道:“玉哥哥帮了蒋家那么多,我总想回报一二。恰好铺子里有历年进贡时留下来的样衣,款式很全,指不定有他在京城曾经穿过的。”
原来是这样,他就觉得小阿玲不会有那般高超的追情郎手段。望着她一派天真的小脸,邵明大师明白,自己这小徒弟还没开情窍呢。
略松一口气后,紧随而来的是越发惆怅,小王爷那边可怎么办?
目光转向小王爷,见他周身散发出丝丝寒气,邵明大师心下一紧,赶紧转移话题:“今日咱们是要讲赴宴之事。”
“师傅说得没错!”
提及正事阿玲很快打起精神,正襟危坐,杏眼直盯着对面少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陈志谦快要气死了,没想到那丫头是这么想的,真是白高兴一场。脑子转得快,很快他又联想到前面几次。下马车时紧盯着他看,很有可能是被吓住后下意识的反应;在桑林中穿梭时紧紧搂住他脖子,也可能是兴奋之下忘记了男女大防。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原来先前那些窃喜全是他一厢情愿,想到自己傻瓜般的得意,这会他脸色越来越阴沉。到最后甚至连粗神经的阿玲都发现了。
凑到少年跟前,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哪有那么吓人家小姑娘的!邵明大师第一次理解蒋先,爱徒怎么能嫁给这么个喜怒不定之人。
即便理解,这点小事也不足以动摇他对小王爷的支持,所以这会他开始开口打圆场:“小阿玲,他可能是在想明日征募军饷之事。”
原来是在想正事,怪不得神情那般严肃。点头,阿玲轻手轻脚地退回去,还没等坐稳,就听对面少年说道:
“无论何种宴会,只需做一件事。”
提起毛笔随时准备记录,阿玲凝神看着他。
无论这丫头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她能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就好。现在这样,总比他只能蹿到京郊四合院那棵桂花树上,偷偷摸摸看着她要好。这样想着,陈志谦心绪渐平。
“找位妥帖的长史全权负责。”
“长史?”宣纸上写下这两个字,阿玲顿了顿:“就是王府或者公主府的管家?可我找不到他们。不对,玉哥哥是在说,要找一位妥帖的管事之人?”
陈志谦点头,这丫头也没那么笨嘛。
“上位者,无论为官还是经商,最重要的便是要有识人之能。凡事亲力亲为未免太累,找到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便可。”
玉哥哥说得好有道理,阿玲重重地点头。坐在上首,看到大徒弟三言两语把小徒弟绕进去,邵明大师有些于心不忍。
“可玉哥哥……”
听到阿玲开口,邵明大师到嘴边的话打住。
坐在平头案边,阿玲满脸疑惑:“若是一件事自己都没尝试过,不明白具体该如何做,也不清楚该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提起来一头雾水,那岂不是很容易被下面的人糊弄。就这样还如何找到合适的人?如果运气不好,岂不是会找出一堆装模作样的人管事?”
“笨。”
阿玲嘟嘴,神色间有些委屈。
见她满脸不乐意,陈志谦心情突然好起来,叫你骗我说置办衣裳。心下暗爽,他不得不承认那丫头说得有道理,虽然他有相面之能,能从面相上和一些细节处看出其他人本事,但如她般大多数人还是要根据自身阅历去分辨。
可傻丫头不必,她日后是要嫁给他的,他自会帮她选好最称心的管家。她只需要安心享福就好,不必有这方面的隐忧。
阿玲想得则完全跟她相反,前世她吃够了自己没本事的苦。有人护着的时候尚能无忧无虑,可当头顶上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下后,她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没几年便被豺狼虎豹生吞活剥了。
这辈子她一定要上进,把该学的都学起来。
两人想法南辕北辙,浮曲阁一片静寂,见此邵明大师终于开口,缓解凝滞的气氛。
“小阿玲想得没错,王爷想得更没错。不管是自己会,还是找出会做事的人,总归能把事完成就好。如今咱们眼下之事,便是明日的云来楼的征募军饷宴。”
话题在几度歪到十万八千里后,终于重回正轨。
请柬已经悉数发出去,云来楼地方也已定好,剩下的唯一一项便是明日宴会时的菜。
“云来楼的淮扬菜虽是一绝,但贫僧总觉得还能做得更好。”
做得更好?阿玲想着阿爹所参与的几次云来楼宴会,各大绸缎商云集,吃东西是假,谈事情是真。菜肴再精致、再美味,整个过程中大家都忙着勾心斗角,争取把自身利益最大化,压根没工夫动筷,一场宴会下来用不了多少。
“如果能让大家吃得尽兴……”
某个片段在阿玲脑中一闪而过,快到她几乎抓不住。
“尽兴?贫僧曾在西北与诸位仁波切参悟佛法,当地牧民的烤全羊宴那才是真热闹。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马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烤全羊宴?她想起来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箫矸芝在云来楼大摆暖锅宴。桌子中间凿个洞,盛着高汤的铜锅放进去,底下木炭将汤锅煮沸,肉菜搁进去涮一涮,带着水光的新鲜肉片夹出来蘸下酱料,严寒的倒春寒中热乎乎吃一口,真是极大的享受。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阿爹也曾赴宴。也正是那次,向来克制的阿爹回来时身上带着酒气,然后没几天蒋家库房打开,一箱箱银子抬了出去。往常拿银子时从来都不会皱眉的阿爹,那会却是一番长叹地面色阴沉,情绪之低落连她都察觉出来。
当她问起时,阿爹只叹息一声,隐约说道朝廷有命,别家都捐那么多,蒋家若是出少了,不仅面子上过不去、日后入京办事也要吃排头。
当时她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也不知捐募军饷之事,后来阿爹出事库房被盗后,她也将此事渐渐抛到脑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其中前因后果。
定是前世征募军饷时,阿爹入了箫矸芝的套,损失了大笔银钱。或许前世他一反常态地离开青城,带贵叔亲自进京,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很重要。
心下记下这点疑惑,再次抬头看向两人时,她提出了烤全羊宴和暖锅宴两种设想。
“大家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吃点肉喝些酒,气氛热烈,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虑和算计。”
说到吃肉时她略带歉意地看向一身僧袍的邵明大师,见对方毫不计较,她也就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等她说完后,只见两人齐刷刷看向她,眼中有欣喜和兴奋的光芒。
小徒弟果然聪明,让所有绸缎商融入热烈的气氛,不知不觉多出钱,这样可比面对细致而规矩的淮扬菜时同样的细致算计好太多了。他挑徒弟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地好,邵明大师不无得意地想着。
陈志谦则是想到了上次,华首寺后山佛塔林中,这丫头以绸缎庄为例驳倒箫矸芝方程时的“歪打正着”。似乎每次关键时刻,她想出来的主意都能让人眼前一亮。一次是歪打正着,两次呢?
不愧是他看中的丫头,陈志谦同样不无得意地想着。
“已经是最后一日,云来楼那边肯定已经准备好明日宴请所用禽蛋肉菜,改暖锅能少些浪费;不过此次征募军饷是为西北将士,若是采用西北的烤全羊宴,所有人围在篝火边,气氛更热烈不说,也更能让人感同身受。”
阿玲将两宴的优点一一点出,这下不止是两人,连躲在房梁上的暗卫也面露赞赏。
王爷果然英明神武,明明刚来青城时所有人都觉得富有心计手腕的箫家父女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只有他用无与伦比的慧眼决定认定蒋家。结果这才多久功夫,便借助蒋家坑得箫家名声尽毁,重压之下不得不大出血,而对他屡次相帮有感激之情的蒋家更是得鼎力相助。
不愧是王爷,深不可测,境界之高非他这般暗卫所能想象。
激动之下,倚在房梁上的陈阳忍不住抖腿,凭空落下几粒尘埃。角度关系,坐在朝阳处的陈志谦恰好看到尘埃诡异的震动。
“就烤全羊宴。”
“烤全羊……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私心里阿玲也是想选烤全羊宴,暖锅是箫矸芝用过的东西,拾人牙慧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种事只管吩咐下去就好。”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薄唇轻扬,他沉声喊道:“陈阳。”
在阿玲疑惑的目光中,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人。藏蓝色衣袍,扔到人群中毫不打眼的五官,这不就是……
“你好像是在东山脚下,跟在玉哥哥身后的带刀侍卫,对不对?”
这你都能认出来?因为这张仍在人堆中自动隐形的脸被选为暗卫,陈阳对自己的长相很有信心。可有信心,不代表他私心里乐意总被人忽略。如今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还是个顶可爱顶善良的姑娘准确认出他,这让他心里对阿玲的好感度蹭蹭蹭往上涨,眼见着马上要突破天际。
“正是属下。”因为太过激动,他说话时带上些颤音。
他好像找错人了?平日觉得陈阳是个贴心下属的陈志谦,这会却觉得他哪哪都不顺眼。
“你去,命云来楼准备烤全羊宴,顺便将一楼弄成在西北时那种气氛。”
忙死你,看还有没有功夫对着那丫头想入非非。边往醋缸里沉,陈志谦边不忘用拙劣的手段打击对手。
女神提议的烤全羊宴由他全权负责,太幸福啦!高兴之下陈阳立刻调转大脑,因为青城绸市常有南来北往的商客,孜然粉、羊绒地毯之类的西域特色物品并不缺。主菜的羊现杀几头就是,然后剩下的就只有……
“禀王爷、胡姑娘,其余的属下都能办到,只有烤羊肉的炭火,此刻倒春寒城中铺子木炭早已卖完。”
“陈阳就是合适的下人,有事只需吩咐他,若他有做不到之处自然会说出来。”陈志谦趁机重复着方才的论调,这是恵大长公主教给他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木炭?!”
阿玲瞪大眼,她总算明白阿爹忘了什么。倒春寒除去桑叶长不出来稀缺外,还有就是蚕室太冷冻死蚕虫。想要保暖就得靠炭炉加热,如若不然蚕死了,单桑叶有什么用。
她得赶紧去见阿爹。
刚准备起身,看到房内其他人,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上课。急得鼻子尖都冒汗,她灵机一动。
“那个……木炭是吧?我去问下阿爹。”
都急成这样了,邵明大师笑着点头。得到他的允许,阿玲边起身边朝对面少年和中间暗卫点头,然后稍稍提起裙摆,绣鞋迈着小碎步往外跑,如一阵风般消失在浮曲阁门口。
“可胡姑娘,王爷从临州订了一批上好的黑炭,完全可以代替……”
在小王爷越发危险的目光中,陈阳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音。
“你很喜欢阿玲?”陈志谦站起来,逼近他面前。
“当然。”陈阳想都没想便点头。
“哦?”
直觉告诉他很危险,陈阳赶紧出言补救:“属下只是觉得蒋家姑娘善良、聪慧且人又可爱,若是属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也能长起来,大概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就你那张脸,你妹妹能生得如阿玲般可爱?
脑补了一番陈阳五官贴在阿玲脸上的模样,再拿阿玲现在的脸作对比,陈志谦突然发现他看中的丫头容颜清丽无双。心下升起诡异的满足感,再看陈阳时也没那么讨厌了。
窗外飞来一只信鸽,取下腿上竹筒,倒出里面纸条,看到简短的一行字,他皱起眉头。
“箫矸芝救下了被追杀的沈德强,引荐后者为平王幕僚,欲行暖锅宴暗中募集银两?”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可人们只看到枯草一次次顽强地从地里钻出来,却从未注意到它被拦腰斩断、野火焚烧整个身躯时的痛苦,以及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蛰伏蓄积能量时长久的忍耐。
不想放弃?那正和本王心意!
“王爷,需不需要属下?”陈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需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身后还站着什么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说出来,他要让这对前世害了阿玲的狗男女,一次次在接近成功时,体会被人从云端踹入深渊的绝望滋味。
“跟踪之事交给其他人负责,你只需暗中保护好阿玲。”
“属下遵命。”扎个千退下,陈阳依命前去准备烤全羊宴。
在他退去后,邵明大师低声说道:“陈阳可是王爷身边暗卫中功夫最好的,今年评比时,他一个人能敌三个同期暗卫。”
每一名皇家暗卫无不是层层筛选,从西北雪山到西南沼泽、戈壁风谷、万丈悬崖无不留下他们的血汗,所有训练都在生死存亡间,淘汰意味着死亡。这样严酷环境下训练出来的暗卫,其实力可想而知,便是最不济的拿出来也能独当一面。
而陈阳却能以一敌三,这样的暗卫,连皇帝身边的十根手指头也能数过来。若不是小王爷身份特殊,绝不可能分到一个。
然而现在,他却如此随意地将陈阳送了出去。
“原本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
“师傅多虑了。”陈志谦面色变得阴冷:“最近武功有所进益,本王已不再需要暗卫保护。”
说完他捋捋衣袖,扬起衣摆,满身傲气地走出去。
“死鸭子嘴硬。”
师徒二人斗智斗勇的同时,阿玲问过下人,确定阿爹还在府中后,一溜小跑来到书房跟前。还没等靠近,旁边守门的胡贵已经站出来,对他打个“嘘”的手势。
“沈金山在里面。”
他来做什么?阿玲眼睛瞪得老大。在胡贵指引下,她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就听里面传来沈金山的声音。
“一手黑炭一手契书,青城方圆百里大多数村民已经签了契约,如今大多数生丝掌握在沈某人手中。”
听到敏感的“黑炭”两字,阿玲屏气凝神,继续往下听。
“胡兄进贡要用极品生丝,沈某人也不是不能给,只是这利润嘛……”
房内传来打响指的声音,而后她便听到阿爹声音:“三七开,既然你能直接找到这,肯定不是想要那小小的三成。”
“不仅是这批贡缎,今春青城绸市蒋家纯利润,我也要抽七成。”
“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呵。”
“进贡的绸缎若是耽误了,上面追究下来可是覆家之灾。相比起来沈某要的这点,实在算不上什么,对不对?”
“让我想想。”
阿爹略显犹豫的声音传来,站在门外的阿玲陷入了震惊中。
不管她知不知道,前世肯定也有征募军饷之事。因为箫矸芝的暖锅宴,气氛热烈之下众绸缎商多喝几杯,放纵后的结果便是忍不住喊高了价格。阿爹作为青城众绸缎商的领军之人,所捐银两肯定只能多不能少。
而后又逢倒春寒,箫家掌握了木炭,又靠沈德强掌握了桑叶,双管齐下控制了青城全部生丝。沈金山以此为要挟,当时捐出军饷的蒋家有些周转不灵,当然拿不出如此多的银两。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阿爹没有得到极品生丝,凑不齐进贡所用绸缎,只能带上家中最得力的贵叔亲自进京。
原来如此,她终于想明白了。
可想明白后,她发现如今的蒋家再次陷入了死胡同。虽然有桑叶,但保证蚕虫不被冻死的黑炭却握在箫家手中,仅凭此点箫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胡兄或许不知,正是你那好亲家暗中将桑叶卖予我。胡兄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沈某佩服,可有时候人就是得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
“你……”
隔着门传来阿爹不可置信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沈金山张扬的笑声。
笑声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张狂,直恨不得人上前挠花他那张脸。阿玲略显单薄的身躯颤抖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刚准备冲进去,后面有人拉住她的衣袖。
“姑娘,”胡贵小声说道:“老爷他自有打算。”
阿爹还能有什么打算,不对,桑叶可是阿爹要舅舅放给沈金山的。她一直养在深闺,对有些事缺乏见解,想不到倒春寒时蚕室需要烧炭炉保持暖和,难道阿爹也想不到?
怎么可能!
既然他早已想到,又怎会眼睁睁被沈金山逼到这个地步。
“小人得志,哎,小人得志。”隔着门传来阿爹无奈的声音,虽然乍听起来无奈,可父女十三年,阿玲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音深处没有丁点的沉重?
“成王败寇,胡兄,明日便是征募宴,沈某对会首志在必得,只是如今手头有些周转不灵,所以想先向胡兄预支点银子。”
想明白后阿玲并没有进书房,给胡贵打个招呼后,她转身不声不响地离开。
“姑娘,该喝汤了。”
刚走出院门,就见青霜端着汤盅从浮曲阁方向迎面走来。
“夫人清早请来亲自在灶上守着,摇着蒲扇控制火候,这会刚出锅自己还没来得及喝,就命奴婢给姑娘端过来,说让您赶紧趁热喝了。”
青霜不紧不慢地说着,面色中露出几分急切。这方子可是邵明大师亲自开的,将补药炖到肉汤里,药性很浅,但长久喝下去可以调理体质。明明汤滋味很好,可姑娘就是喝不了几口。
阿玲也听出了青霜话中意思,可她胃口本来就浅,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整个肚子都是鼓的。
“我还不……”
后面的“饿”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青衣男子迎面走来。
“喝完我带你去云来楼。”
紧盯着青霜手中汤盅,陈志谦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前不久邵明大师给方氏诊脉,发现其气血不旺,这样的人孕育出的孩子也有很大可能身子骨不好。想到前世今生这丫头一直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十分确定此点。
身子骨不好?那可不行!
看来不仅得平日多让她吃点,更得从根本上补。如今青霜手中补汤,他没少在里面下功夫。好些东西都是他幼年习武打根基时曾经用过的,那时皇帝舅舅根基不稳,好些名贵的药材他都是用寻常之物替代。如今皇帝舅舅渐渐掌权,似乎是想补偿,他所用的东西也越来越好,这次来青城太医署更是给配了许多上好的药材,能用到的几乎全被他偷偷摸摸换到了这丫头药膳里。
东西是好东西,可这丫头不喝也没用。
边想着他边走近,打开青霜手中汤盅,盛一碗放在路边石桌上,用慑人的目光盯住她。
“可我刚刚吃得好饱,”跟玉哥哥一起上课,又被他喂了好大一块“补脑”的核桃糕,现在她小肚子都突出来了。
可想到后半句,她突然停一下:“等等,玉哥哥是说,带我去云来楼?”
陈志谦不置可否地点头。
“明日宴客要用的云来楼?”
看她那傻样,唇角飞快地扬起一抹笑意,陈志谦终于忍不住,伸手揉揉她头顶花苞。发丝柔软的触感传来,他低声耐心解释道:“没错,就是你想得那样,带你亲自布置明日宴客之处。”
玉哥哥真好!
杏眼眯起,愉悦的脸上情绪明显的就差写出这几个大字。双手捧起汤碗,阿玲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拿衣袖抹下嘴,发出满足的喟叹。
握着干干净净的瓷勺,陈志谦眼底划过一抹遗憾。
“我喝完了,马上去换身衣裳,咱们出去。玉哥哥稍微等下,很快就好。”略不好意思地提起刚刚抹嘴的衣袖,阿玲转身迈起小碎步,如小兔子般飞快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奴婢去伺候我家姑娘,先行告退。”
单独面对小王爷时总是背上发冷的青霜赶紧屈膝行礼,待他点头后如蒙大赦,以更快的速度朝阿玲先前离开时的方向追去。
毕竟是妹妹,就是不如做姐姐的稳重。想到跟在箫矸芝身边,已成为其绝对心腹的青玉,陈志谦暗暗放心。他置身险境倒没什么,两辈子早已习惯,只是希望这辈子,那个依旧单纯如白纸的丫鬟,可以永远无忧无虑,脸上一直挂着他最喜欢的开朗笑容。
姑娘家梳妆打扮总要费些功夫,他随意地在石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心下合计着青城周围复杂的局势。
从浮曲阁出来,刚准备外出布施、为穷人问诊的邵明大师恰好看到这一幕。
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小王爷竟然在等人。要知道先前可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连他这个带了他十几年的师傅都从未享受过如此好的待遇。
看坐姿朝向,他等的人应该是从后院出来。
原来是在等小阿玲,邵明大师瞬间明悟。寿眉都笑弯了,上下调皮地抖动着,他步履轻松地默默走开。
“玉哥哥。”
陈志谦想事情向来专注,此刻是在蒋家后院,身旁还有暗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不知不觉他便全神贯注,直到清脆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抬起头,看到近在咫尺的丫头,一瞬间他不由地晃神。
她换了身粉色的纱裙,上面绣着充满西域风情的花纹,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绺编起来的辫子绕过额头,耳朵上夹着两只细长的黄碧玺耳坠,整个人乍看起来像是从月牙湖畔走出来的西域精灵。
明明是西域女子大气爽朗的打扮,可江南少女特有的纤细柔弱身形,却为她增添了一抹西北姑娘所不常有的飘逸和灵动,两种气质混合在一处,格外地摄人心魄。
“怎么穿这样?”陈志谦皱眉,想到她打扮成这样出去让其他人看到,他就有些不甘心。
“不好看吗?”阿玲转个圈,宽大的纱裙鼓起来,几层不同材质、颜色的纱层次分明,阳光下如块熠熠生辉的粉色宝石,美不胜收。
陈志谦昧着良心点头。
阿玲神色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很快她便打起精神:“这已经是我柜子里最好看的一条有西北特色的裙子,今天准备西北的烤全羊宴,总要穿得应景些,丑点就丑点吧。”
姑娘哪丑了?小王爷什么眼神!青霜愤愤不平,可当着小王爷面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走。”
见傻丫头不肯改变主意,陈志谦起身,冷着脸走向马厩,直接选了他的专属车驾。王府标志明晃晃挂在车门上,京城所有人看到这标志无不退避三舍,他就不信这样还有人敢围过来。
可他想得太简单了,青城可不是京城,天子脚下百姓们见多了各种达官贵族,该熟悉的也都熟悉。可这种江南小城,老百姓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拜师仪式上的潘知州。任凭车门上的标志再大气再有威严,他们也就顶多夸一句“马车上雕的花挺好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与其弄个标志,还不如弄张大白纸,白纸黑字写上“xx王府”这几个大字贴到门上,青城富庶,多数人都读书识字,认出来后百姓们还可能会注意些。
然而陈志谦完全不知道此点,不仅不知道,他还低估了青城百姓对于阿玲的热情。见赶车的是蒋家姑娘惯常用的车夫,不少人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往马车里面走。偶尔有溢美之词传进来,每字每句都如酒曲般,催化得一缸老醋更为香浓。
陈志谦关严实车窗,暴躁的举动看得阿玲连连皱眉。她这身打扮真有那么丑?不可能啊,青霜明明说很好看,连连夸说换了身衣裳姑娘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后一句虽然有吹(并)捧(不)嫌疑,可她心里多少有数,怎么都跟丑沾不上边。
那玉哥哥……莫非当真是喜怒不定?
想到那日礼佛初见时,一路上山他喜怒不定的反应,前科尤在,阿玲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屁股往后面挪挪,整个人缩在车角,她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
“阿玲…阿玲你在里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