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这家人到了延安宝塔山上时，这位理想主义者的情绪分明达到了极点。他双手依在栏杆上向远处的凤凰山、清凉山眺望。只见一缕缕灌木如草窝似的覆盖在山崖上、阳坡里，而下面的川道里则挤满了大大小小现代化的楼房。一股城市的喧哗如热浪一般涌上来(半年之后当他同几位也是来这里打油的同行再次登临时，只觉得这条森森川道俨如一条河流，挤满了大块礁石一般的楼房。而那条真正的河流却宛如一滩泥浆，划出了蜿蜒的弧度。他已如此心情了)。
“你们知道吗，”杨晓涛感慨地说。“抗日的时候，这宝塔山下，延河之滨，到处是歌声阵阵，笑声朗朗，大家吹口琴，拉二胡，学习劳动，人人平等。尽管物资条件很艰苦，可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莉莉，你爸爸很有想象力，”吴丽娜笑了。“好像他看到了这一切。”
“真的是这样。你没看到没，展览馆里介绍，当时边区出版的杂志都有十几家。”
尽管为午后天气，杨晓涛的嘴里又轻轻地哼起了那首著名的《延安颂》：“夕阳辉映着山头的塔影，月色笼罩着河边的流萤，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啊，延安，你这壮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沸腾……”
“莉莉，”吴丽娜忍不住说起来了。“你爸爸是生不逢时。如果现在是抗日战争时期，你爸爸会把咱娘俩抛弃，奔赴延安，投身革命。”
对于自己的丈夫吴丽娜很清楚，这人属于热血慷慨型，革命与正义最能让他激动。有一次公司号召义务献血，他最积极，第一个报名。可左等右等、左问右问就是不见采血车来。原来人们只是说说而已。几年后他在西单广场碰上了北京医科大学的一辆采血车，这才了了心愿。还有一次公司支援西藏阿里地区一套设备。这项工作与杨晓涛没一点关系，可他跑到柯总那儿坚决要去。结果柯总同意了。那一趟他们在路上碰上了草原鼠疫，才点没出来。
谈起此事，杨晓涛也觉得那是一次危险的旅程。他们是从新疆进入阿里地区。返程时杨晓涛决定不走回头路。车队到拉萨，然后翻唐古山，沿青藏公路行驶。在青海湖畔他们吃牦牛肉，喝青稞烧酒。只见路上卖鳇鱼的小贩人人拿根长木棍，上面悬一条鱼儿，发了疯地向他们摇旗呐喊，引得人人兴奋。然而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倒淌河的地方时，却突然被一群人拦截住。这些人都戴绿色臂章，上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防疫。原来此时草原上发生了鼠疫，病人就在他们刚才去过的151旅游基地的卫生所里。杨晓涛这才想起，上午同行者有一位拉肚子，他还陪他在哪里要过药呢。在这儿鼠疫传播者是一种旱獭，当地人叫哈喇，又肥又油，藏民经常抓来吃。传说三年灾害时救活了许多青海人。
据当地司机介绍，出现这病大家至少要在这儿关三七二十一天，每天发几片磺胺，其它一切听天由命。起初杨晓涛不相信，然而当他看见四周有藏民开始搭帐篷了，他明白真是出不去了。他决定大伙弃车，从草原走出去，既使被传染上也要在西宁接受检查治疗。但响应者只有两人，其余的都不敢行动。那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此地据西宁一百零二公里，中途要经过荒无人烟的高山草原，翻越海拔三千四百五十二公尺的日月山，更何况每人身上只有单衣，口粮则是一小塑料袋面包，在九月底的天气里，晚上他们可能会被冻死饿死。
这三人先是分散从草原匍匐穿行，种种险阻就不用说了。从车上看似柔和的草丛现在如芒刺一般扎人。而草原上又尽是泥淖和凶猛的藏獒。他们三人终于在公路汇合了，然后又成功地拦截了一辆从共和县开来的卡车。翻日月山时，车上一满载的气油桶突然又翻倒，像大石头狠狠砸过来，幸亏他身手敏捷跳了开来。三人又与这油桶搏斗了一路。那惊险度真是卡桑德拉大桥的青藏高原版。路上他们还给人家当小工，又是搬煤又是卸车，就这样傍晚时分到了西宁。此时三人浑身上下除了嘴唇是红的，整个是黑人。以后发生的事更有意思。分手时他们和留在车上的人约定，日后在西宁宾馆相见。当他们进了西宁宾馆大门兴奋地呼喊时，只听身后几声脆喇叭响，回头一望，原来是公司的三辆车正鱼贯驶入。打头的是辆红色切诺基，司机小乔还探出头来，亲切关心地问：“你们回来了？”杨晓涛都愣了，他想问的是你们怎么也回来了？原来在倒淌河被拦的车辆里有一辆是北京一所高校来青海招生的工作人员，经请示省政府办公厅，同意他们出来。于是康格公司拉扯老乡，也一块混出来了。杨晓涛真是感慨，在中国处处都有倒淌河，这种事都有例外能同融办理，那么像海关啦、税务缉查啦当然就更有人情味了。事后他回想一下，觉得这事有些可怕，不是鼠疫，不是疫情，而是这个民族的特点。在任何事情上都有关系、门路、人情、下不为例，都可以贿赂。其实谁都不应出来，包括他们，当地的管理者应该在草原上把他们扣下来。在这类问题上不能有丝毫的含糊，否则大堤将会溃于一穴，敌人将会长驱直入。
(其实那也是一次优美的旅行。当你在草原上游荡时，看到的都是些奇异的景色。在公路的左边，在极远的天边，蜿蜒的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一串串的白云不慌不忙地贴在上面就像一串串珍珠项练。而日月山起伏的草旬上则是云雾迷漫，当太阳出来时，它们又发出晶亮的光芒。一群群黝黑的牦牛啦、白色的羊群啦，在碧色斑斓的草丛上悠悠来往。公路一拐，你还能看见一位红袄绿裤的年轻姑娘就坐在路边。在温暖的阳光下，那情形既真实又诧异，既美又凄凉。叛逆能带来快意，反抗有一种激情，人类的美是自己作自己命运的主张，也正因为反抗所以人类才有思想，才有意识。
在这次青海旅行中你还看到了黄河另外一种面貌，在一个叫河湾的地方，你看见它就像一片静静的湖泊，澄黄色的湖泊。一大片绿树随着岸边蜿蜒而行。萋萋树影映入水中，清晰地如同镜子。在那后面，在那之上，在高高的苍白的山岗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颗小树。整个空间都是寂静的，世界显得那么朴素，一切都是那么荒凉、寂寞、窎远、陌生，然而又那么感人，那么熟悉。正因为那么陌生才显得那么熟读，那么寂寞才那么感人。那是童年时的一种理想、一种憧憬吧，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回忆与追求中，在你眼前，凝定了，清晰了，耸显了出来。)
干干净净是黄土_干干净净是黄土全文免费阅读_第四章(八)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