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莲萨当初藏身的山洞,远比刘离想象中巨大,仅仅露出地表的部分,就足够摆一张八仙桌。然而这只是巨大洞窟的冰山一角而已,地下部分才是真正的主体。
松软的泥土向洞窟内倒灌形成斜坡,风吹雨淋之后逐渐变得坚硬。刘离滑下斜坡,在坡底接住了艾莲萨。
洞穴内的空气十分流通,没有半点憋闷之感。高不可攀的洞顶上覆盖了一种刘离闻所未闻的发光植物,和石壁两侧附生的荧光真菌一起,把柔和的蓝光填满了每一寸干燥的空气。
它们像是千年大墓中长明不灭的鲛人油烛,沉默地守护着逆命而行不入轮回的荒魂,也为后来的不速之客指明前路。
洞穴很宽敞,足以容纳三辆解放牌卡车并行。周围石壁削立,整齐异常,岩壁上全是一层接着一层的苍纹皱褶,每层都有一尺来高,轮廓清晰,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
在被发光植物照得亮如白昼的洞穴中,刘离很快发现了石壁上的伽利略望远镜壁画——深刻的笔力入石三分,深深的沟壑中用青黛色的矿石颜料仔细勾勒过,虽然经历风化模糊,消逝剥落,可不难认出,与他中学教科书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刘离把目光上移,黑色望远镜的壁画之上是一片璀璨的壁画星空,反射出点点的淡蓝色幽光,好像也在闪烁。也许用的是白垩土一类的颜料上玄下素,黑白分明,仿佛一片宇宙在三尺空间内骤然间展开,极富震撼力和视觉冲击力。
艾莲萨目瞪口呆地僵在当场。她从未想象过,带给她巨大恐惧阴影的地狱之地竟然有如此美景。
艾莲萨躲在洞穴里的时候,蜷缩在角落,恐惧地守着一台冰冷的黑色仪器。却始终没能抬头望一眼,不远处,正上空,还有一片星汉璀璨。
是古希腊的依巴谷星表,刘离认了出来。和记忆中的一样,一共1022颗星辰,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分布没有丝毫偏差。
两人沉默地继续向前走。石室的尽头是一片石壁,石壁上有三个形状很规整,城门大小的窟窿。穿过其中一个窟窿,才发现三个洞窟通向的还是同一间石室。这件石室和刚才那间的大小、形状、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头顶同样有密密麻麻的发光植物,石壁上同样有熟悉的壁画。
左边的石壁上是被绑在火刑架上的殉道者,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嘶声高喊着;右边是哥白尼《天体运行论》中行星绕日公转示意图的手稿。
蓝光浸染下的手稿,有一种特别的冰冷苍凉,像是远古以前毋能动摇的戒律。
刘离抿地嘴唇,沉默地扫视过壁画。很难从表情上猜测他现在的心情。
“离,那个人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被烧死?实在是……太惨了……”艾莲萨捂眼睛,不敢再看壁画上布鲁诺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
刘离置若罔闻。
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还是同样的三重门,同样的石室,似乎穹顶上铺设的发光植物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还是壁画:开普勒的精确太阳系运行图和哈雷彗星。
莫名的熟悉感像洪钟的撞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已经难堪重负的心脏,涌起的记忆汇成汹涌澎湃的海潮冲刷着真相的堤坝,明明已经脆弱得布满裂痕,可是永远缺了一股劲流将堤坝彻底冲垮。线索与真相之间明明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无论如何也捅不破。
刘离已经从一开始的狂喜、震撼、激动,到现在的呆滞、麻木,与急切。冥冥中似乎有一个意识催促着他前进,不顾一切地前进。
身边的壁画已经不值得去驻足,因为对于终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离,慢一点,等等我……”艾莲萨只有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刘离匆忙的脚步。
两人一路深入,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是石壁,多少道三重门,而每道石壁的对面都有一间相同的石室,无一例外。唯一变化的只有石壁上的壁画,提醒着刘离他没有陷入一个无尽迷宫,而是与终点越来越趋近。
从被苹果砸到脑袋的近代物理学之父,到提出图灵测试的现代计算机之父,再到用咬了一口的苹果引领全球潮流的苹果公司总裁;从解剖台上走下来的《血液循环论》,到DNA精美的双螺旋结构;从爱因斯坦的质能转换式到充满粗犷气息大伊万;从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到近地卫星量子通信……
如果说,开始艾莲萨还能隐约猜出一些壁画的意思,到后来她根本就是在看一团涂鸦,一团混乱的线条与图形。艾莲萨不怎么运转过的小脑瓜索性不再去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艾莲萨加紧几步追上刘离,拉住他的衣角,问:“离,离!这个山洞,还有在墙上的画,都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吗?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艾莲萨的每一个问题都戳到了刘离心中的隐痛。他根本没有心情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极不耐烦地堵住了艾莲萨的嘴。
“可是,这些一模一样的石头房间,为什么会越来越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艾莲萨问题的刘离一下子刹住了匆忙的脚步,怔在当场。
的确,眼前的三个洞窟开始有城门大小,到现在已经矮了将近一半,刘离伸手就可以摸到洞顶。
在两人一遍又一遍反复穿过岩壁的同时,三个窟窿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小了,或者说是石室整体开始缩小,人得感知和视界不免受到很大限制,很难察觉到这种变化。这就好比满满的一碗豆子。你拿出去一颗两颗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等抓出去两把再看,碗中的变化就非常显著了。此刻观察面前这道岩壁下的窟窿,对比先前的印象。便会真切感觉出宽窄与高度都小的多了,石室两边的直线距离,似乎也缩短了很多。
刚刚刘离心急如焚地追逐着指引他前进的那个力量,以他敏锐的五感,却忽视了周围最普通,最直接的变化。他一开始只当这洞穴是一亿年前的人类开凿出来用,来记录人类文明成果的壁画走廊。因为天然形成的洞窟不可能如此整齐划一,甚至可以说是构造精密。但开凿这样一条走廊该是多么大的工程啊!别说是在二次寒武爆发期间,就是在阳光时代,刘离也不可能从未听说过类似的消息。
艾莲萨的一个问题,一语点醒梦中人。就像是一束光柱打进了漆黑的大海,恒久以来的迷雾终于被揭开一个小角。
线索与线索之间终于能够串联起来了。这样也能解释,为何一马平川的洼地上会有一座孤山了。刘离也顾不上是否会让艾莲萨感到不适,他用锐化的指甲直接在地面上刻画:先画了一个圆形的漩涡,然后又在漩涡中加了很多道横杠。
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刘离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连连向后退,似乎想远离那个图形。可是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冰冷的石壁。
“这是什么啊?”艾莲萨对刘离古怪的行为感到很不解,她蹲在图形边,好奇地问。
刘离的肩胛骨抵着身后的石壁。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平复下排山倒海的心情,却发现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几乎是不受大脑控制地,他说:
“菊石……鹦鹉螺……化石。”
螺旋内部有精密的隔间,外大里小,内部结构几乎一致,间隔处的三个洞窟是输气孔……这就像一个菊石或者说鹦鹉螺壳的化石!
菊石、鹦鹉螺只是个代称,被刘离用来形容他曾经在孟加拉湾杀的那一只巨型腕足类生物。
在北京城破之前,刘离受徐方海教授所托,到南亚收集实验数据。路遇的这只已经进化出陆地生活能力,爬上岸来为祸一方的超级腕足类。当时的刘离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它彻底留在海滩上。
因为这算是刘离杀死的第一只巨型生物,所以印象尤其深刻。
这座突兀耸立的孤山内部是一个中空的扁平圆盘,部分沉入地下,应当属于当年那只超级腕足类的遗骸。这具遗骸由外到内依次旋转缩小,奇妙天成的分割结构无限接近黄金比例,优秀的抗压能力使它经历亿年保持原状,即使承载大量的土石也不会坍塌碎裂。
但刘离的熟悉感,并不只是来于亿年之前的那场恶斗,更是来源于不久之前,他曾经见到的一个类似的东西——
还是和北邙、贝拉一起横跨索纳科多大峡谷的时候,他的次声波震出了一条巨型“邓氏鱼”的化石。
“巨鱼化石张开的大嘴就像一个黑洞洞的创意性门户,为后来者敞开。”
会不会,那条巨鱼化石的肚腹中也有一片洞天,也有保存至今的人类文明遗迹?
会不会,泛大陆上这样的遗迹还有很多很多,为了把人类的文明火种传承下去,渲染新晋的智慧种族?
会不会,这两处遗迹的位置都是在亿年之前被提前设计好的,摆放在后来者的必经之路上?
会不会,有人在亿年之前已经知道了我会错过前一处遗迹,所以,就安排了一处不可能被错过的?
会不会,我这一路的行程,一举一动,都在亿年之前某人的掌控中?
刘离感到自己像是被层层叠叠的眼睛注视着。那些眼睛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情感,有厌恶,有嫌弃,有冷漠,有嘲讽……他全身冰凉,手脚发冷,如坠冰窟。
在他的记忆中,有能力办到这种事的,只有三个。
他认识的,有两个。
而既有动机又有条件的——
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