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居住的庄子没有我们庄子大,她的院子却比我们家大好多。
舅舅一家在城里做生意,常年都不回来一次。我被姥姥带过来后,起初很难适应这个新环境。每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念母亲。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当某个梦想终于得以实现,你总是忽然发现,眼前所面临的一切,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到姥姥家里后,无时无刻不记挂住在岭北的父母他们俩。他们是不是又打架了?母亲身上是不是又添了新伤?他们会不会死掉?是不是不要我了?
姥姥在自己家里,做什么事情都很随意。随便到吃早饭前不洗脸,晚黑临睡时不洗脚。时间一久,我做起事儿来,也和她一样的粗枝大叶。
冬月天,天气冷。我不上学的时候,姥姥总是让我等到太阳晒满院子才起床。我早早醒来,偎在被窝里,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逢星期天,姥姥偶尔也睡一会儿懒觉,待到门外鸡笼里的鸡仔们憋得太急了,它们在笼子里的乱作一团,“喔喔喔”、“咯哒咯哒”地叫个不停,她才不得不摸摸索索地起来,跑出去把鸡笼门抽开,好把这些疯狂的鸡仔们放出去觅食。
姥姥身上也有很多不好的习惯。天气越冷,她的气管炎就越厉害。她为了晚上睡觉吐痰方便些,就在床头准备一个装罐头的玻璃瓶子,装进半瓶沙子,夜间咳嗽时直接把痰吐在里边。有时,天气实在冷得很,她懒得从被子里伸出手拿床头的玻璃瓶,就干脆将嘴里的痰吐在手指上,然后“啪”的一下,就甩在了靠床的那面墙上。时间长了,这面墙满是风干的痰痕,尤其在光线暗下来的时候,墙上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痰迹。受姥姥的影响,我时常也这样做。
被姥姥宠着,慢慢地,我似乎就把自己的那个家给忘掉了。
姥姥每天做早饭的时候,总是将棉袄半披在身上,也不系扣子。我看着她佝偻着腰身,围着灶台,一把柴火一把铲刀地忙碌,再三劝她穿好衣服。她偏是不听我的话,说敞着棉袄坐在炉子前,胸口才暖和。
姥姥做饭炒菜,不像我母亲那样很吝啬用油。她炒菜有一个固定的程式:锅烧热后,先剜一勺子猪油,大火烧到油锅冒烟,才把菜倒入锅里,翻炒的中途,再顺着锅沿浇一些棉油,菜炒熟了,最后淋入芝麻油。等到吃饭的时,菜也不用起锅,我穿好衣服,直接拿筷子,和她一起在锅里夹着吃。菜全部吃完,再用锅里剩下的那些菜水,添点热茶,随随便便打个汤,就被我们俩喝掉了。
有一回,姥姥炒完菜,小心翼翼地将橱柜上的那壶棉油用塑料袋包好,一边塞进柜子,一边自言自语:“以后这壶油用不着喽…..”
我断是弄不懂姥姥的话,就一脸惊诧地问她咋回事。姥姥一脸坏笑地逗弄我:“谁让你是个带把儿的呢…..”
我满心懵懂,脑袋里像是兑了浆糊,被姥姥逗得莫名其妙。
后来长大后,我才知道,用棉油炒出来的菜,虽然味道很别致,但是不适宜男人经常食用,据说会影响到男性的生殖能力。
当年,姥姥这个极具生活情趣的人,他骨子里所流露出的,全都是各种令人怀念的好秉性。
我长到11岁,才在姥姥家的灶台上,吃出生活的味道。这种味道,也绵延到我整个生命中去,并承袭给我的子子孙孙。我想,这种醇厚的况味,才是真正的人生。
姥姥的床头上,常年放着很多中药丸子,大多是用一些常见的草药配置而成的。
每年夏天,姥姥都会到路边或山上采些紫苏、柴胡、血参、桔梗等草药,充分晒干后,将它们揉碎,碾成粉末,拌以红糖和蜂蜜,再揉成比乒乓球略小一些的丸子,用蜡盒封起来,一旦遇上头疼脑热时,就派上了用场。
姥姥做的中药丸子,没病的时候,谁也不会吃那玩意。可是,有一次我看见她把一粒药丸放进嘴里,嚼得那叫一个香,于是我也想吃。姥姥递给我一个略微小点儿的,我塞进嘴里轻轻一咬,果真甜丝丝的,还有香味。从那以后,我总会隔三差五地偷偷取些药丸子,躲在暗地里大嚼特嚼。
姥姥的中药丸子,就这样变成了我日常吃着玩的小点心。有一回,他现场捉住我正在“偷吃药”,皱起眉头冲着我笑骂:“你奶奶的毛,连药你都抢着吃,饿死鬼托生的吧……”
那段“偷吃药”的往事,在我长大后,总是被我拿来一次次去追忆。如今想来,就连姥姥当年对我笑骂,都是那么的温暖。
姥姥对我的爱,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来。她浑浑噩噩地将我养到11岁,可我在她眼里,似是被忽略掉了一般。我做了正确的事情,她不表扬;惹下祸的时候,她也不批评。唯有在姥姥家里,我的一举一动,才这个老人看在眼里,并那么真实地重视起来,让我终于找到了存在感。
姥姥只有一只脚是小脚,另一只跟正常人一样。那时,我对她的那只小脚很好奇,只有变了形的大拇指是伸展着的,其它的那四个脚趾头,全都弯曲着紧贴脚心。那只脚扭扭捏捏的,着实很难看。
我小时候,对女人有两种错误的认识:一是女人只要生了孩子,才会长出硕大的胸部;二是女人到老了,她们的脚自然会变小。
没有人告诉我女人缠脚的事,我时常为此而纳闷。总以为天下所有的女人到老了以后,她们的脚都会像姥姥那样自动卷曲起来。
后来,有一次,姥姥无意间把她那个“小脚的秘密”泄露一些。也就是打从那时候开始,我便确信,姥姥这个平凡的老人,纵然她不像我母亲那样,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认真而又鲜明,但是,在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她的故事,与我母亲和二姨的遭遇比起来,都是一场别样的传奇。
我的姥爷是地主出身,姥姥是童养媳,9岁那年就被送到他们家。虽然,我母亲在姊妹四人中排行老大,却不是姥姥最先生养出的骨肉。在我母亲之前,姥姥连生四胎,都没有将孩子养活大,原因都是没有奶水喂娃,没有奶水的原因是没有吃的。所以,姥姥前四胎所剩下的孩子又瘦又小,病怏怏的,不成活的样子,生下后没几天,先后发烧生病,终于不治而夭折。
姥姥的婆婆是一个霸道而又跋扈的旧社会地主婆。用我姥姥的话来说,这个一心钻进钱眼里的“老顽固”,到临死,都还紧巴巴地守着她们家的钱袋子。姥姥每次跟我讲起她们之间的事情,有好多细节都被我听得似是而非,我硬是不肯相信,我眼前的这位老人,她怎么会经历过那样一个错乱的时代。
姥姥说,他年轻的时候,鸡蛋也是乡村里的硬通货。姥姥家里有只老母鸡,每天都下一个蛋。一到那只母鸡下蛋的时候,姥姥的婆婆就守在鸡窝旁,等着将鸡蛋拿走,生怕被别人抢跑了。那老太婆为了防止被家里其他人看见,还故意把拿鸡蛋的手藏进长褂子里面,像地下党暗揣手枪似的,明明是在做着掩盖,却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
姥姥从怀孕到生产坐月子,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时常饿得两眼发黑,双腿发飘。即便是这样,她那黑心的婆婆都不肯给她那俩鸡蛋来补补身子。姥姥的第三个孩子,就是这样被饿死的。那个孩子死掉没几天,又逢乡里大集,姥姥的婆婆便揣着一篮子鸡蛋去集市上卖。结果半道上遇见姥姥娘家那边的一个远门亲戚也来赶集,看见这老太婆居然攒了半篮子鸡蛋要卖钱,就忍不住数落她几句:“你这个抠门的老婆子呦,小孩儿都被你抠得饿死了,咋也舍不得给你儿媳妇冲碗鸡蛋水喝,你咋还出来卖鸡蛋啊......”
这事儿后来被传到我姥姥耳朵里,一向得理不饶人的她,居然低头没吱声。
姥姥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轻声叹口气道:“那四个娃儿是讨债鬼,丢就丢罢…..”
我听着姥姥的话,蓦地就被她的故事震住了。
我想起姥姥的前半生,一直都在不停地怀孕、生产。然后,失去骨肉后,再怀孕、再生产。这该是怎样的一场命运啊。
姥姥给我讲了她自己的很多往事,唯独不愿意提起我的姥爷。我所知道的关于姥爷的事情,是从他死的那天才开始的。
这同样也是一个故事,直到多年之后,我依然搞不懂,这段相当重要的往事,姥姥为什么在我面前却字字不提。
姥爷死的时候,恰逢农历新年。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冷。大年初一晚上,姥姥家里聚集了很多人,舅舅、二姨、小姨和我母亲他们四个,还有好多亲戚们,都围在姥爷的床头。
奄奄一息的姥爷突然睁开眼睛,四处打量着,嘴里已经说不出话。舅舅猜想他或许是想见我姥姥。可是,姥姥早已经搂着我两岁的小表弟在另一间屋子里睡了。我妈和二姨轮换着去叫她起来。姥姥说什么都没有出来,说夜里起来被窝进风,会冻着小孙子。
不大一会儿,姥爷心有不甘地咽气了。他死的时候,两双眼睛眯缝着,很是难看。
姥爷的死,姥姥自始至终没有掉下一颗眼泪。我一直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值得姥姥悲伤的事情。
有好几次,我那刚刚懂事的小表弟一脸焦急的问我姥姥:“天煞黑了,我爷爷咋还不回来啊…..”
姥姥自顾自地忙着说:“你爷爷上西山喽!哼,那个死老头子,挣了大钱,不回来啦…….”
我与姥姥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我始终骄傲的认为,姥姥一生能爱的人有限,她却将我爱得那么专心。
我承认,即便我倾其所有,都读不懂姥姥的粗粝人生。作为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曾经美丽过的女人,姥姥的身后,定然掩藏着属于她自己的那个情感世界。
我一天天长大成人,却错误地将父母最糟糕的那些章节,当做了爱情的范本。我和姐姐自幼对爱情和婚姻的恐惧,曾经在我们俩如花的青春岁月,成为一潭死水。直到后来,我迎娶了一位漂亮的女人,把他当做自己的妻子,并愿意用一生的时光去陪伴。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悟出爱情的深意来。
父亲之于母亲,二姨之于二姨夫,我姥姥之于我姥爷,甚至还包括我自己这两口子,普天之下所有的男男女女......我们每天交集在一级,就像两粒跃动的盐分子。这两粒盐,从最初的相遇相知,到相互和解、融合,再由爱至恨,最终又以爱来善终。
在这两粒盐的和解之路上,我们跟自己和解的过程,虽然漫长而又痛苦,但是走到最后,都能迎来光明的曙光,还有人间至真的烟火味道。
人啊!这一辈子,能爱的时间真的很有限。(小说手机免费客户端正式上线!小说客户端是一款专为广大小说迷打造的专属阅读器,汇聚海量小说资源,分类精细,排版清晰,阅读效果极好!关注微信公众ggyy12221(按住三秒复制)下载小说客户端!